与父亲相伴的日子.

流浪的萤火虫

  


文/梅子




1

    父亲病了。胆总管梗阻。医生说，这，会令病人非常痛苦。
    入院那天，父亲只安静的躺着，双唇紧闭，好像睡熟了，只有额上渍渍的汗泽告诉我们他沉默的隐忍。
    父亲今年整整七十岁了。在那些艰难跋涉的日子里，他和母亲靠着一口猪栏几亩薄田，一滴汗一滴血，将我们兄妹四个养大成人，尝尽了生活的辛苦。他的心似乎已经足以承受所有的苦难，即便是那一刻疼痛的剧烈撞击，他依然显得那样平静安详。
    尽管父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我的心仍旧揪得紧紧的，手心冰冷汗湿。
    立在病床前，默默注视着父亲麸色的苍老的脸膛，花白而整齐的短发，许多的往事自岁月的深处纷涌而至记忆的幕前。




2

    父亲一直是个斯文而谦恭的人，因家贫无缘升学，务了一辈子农，却被远远近近的人视为读书人，备受四邻和亲友的敬重。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宽容，温和，有礼，唯有对母亲和我们四兄妹却是异常的苛刻、严厉。他不许我们做很多事：不许撒谎，不许逃学，不许在书上乱画，不许乱撕作业本，不许私自拿抽屉里的钱，不许肆意说笑，不许嗅鼻子，不许踢石子，不许靸拉着鞋，吃饭不许发出声音，不许母亲端着碗站在院子外边聊天边吃饭，不许母亲用粗话责骂孩子，尤其不许责骂女孩子（犯了错误可以打）……真的不胜枚举。诸多的“不许”，使我们在父亲面前从来都是毕恭毕敬，大气儿不敢出一声。母亲愤愤地说，这世上，个个都是他的亲人，他只和我们娘儿几个有仇。懵懂年岁，我几乎信以为真。
    记忆里，父亲常常绷着脸，却把最好吃的留给我们，把最软最暖的棉被盖在我们身上。夏天的中午或晚上，让我们排好队，把我们一个一个洗干净才允许我们去休息。我们犯了错误，他会严厉地责打我们，但是从不忘定期检查我们的书包，然后坐在灯光里，细致的裁开白纸，及时为我们兄妹订好习题本儿。遥远的记忆中，不论生活多么拮据，父亲买白纸时的慷慨从来都像一个富翁。父亲订的本子永远都是那么整齐完美。我永远记得父亲灯下裁纸时端正持重的坐姿，和专注而神往的表情。
    在父亲的枕边，有一个小本本儿，里面夹着一支铅笔。那是父亲读书时用的。那时，我们都很畏惧甚至痛恨那个本本儿，因为在我们看来，里面全是父亲为了训斥我们搜集来的佐证。父亲常常在星期天的某一个时刻，让我们兄妹四个整齐地站在他的面前，他便拿出那个本本儿，开始了对我们的说教。也许更多地是拿来教训两个哥哥的吧，很多话我听得似懂非懂。诸如“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”“人无远虑，必有近忧”“谦虚使人进步，骄傲使人落后”“昂着头的谷子都是瘪的”之类的句子，最早便是小学时代从父亲的那个本本儿里听来的。类似的训示一直持续到我们各自成家立业，待我们生儿育女业已为人父母，他仍会偶尔地招齐我们至跟前，把他认为非说不可的为人处世的道理逐一再叮嘱强调一番，才会露出释然的神情，仿佛这样才能确保他的孩子们不会走上斜道。
    我们逐一独立之后，父亲便不再唤我们的乳名，也不许母亲唤，在我们的孩子和爱人面前，他们都是很正式地呼我们的学名了。我常常在内心羡慕别人家的欢乐和自由，希望可以很自然地赖在父母亲的膝下怀中，可以如同别人家的孩子那样，犯了错误就被大人追打，但打过哭过立时雨过天晴，而不必在难熬的沉默中反省，自罚……


3

    父亲的静脉细而弯曲，药水缓慢地滴着。父亲安静的面容显得有些疲惫。潜意识里，想轻轻握住他落在床边的大手，但终究拘谨着，抬不动僵硬的手臂。——对父亲的敬畏，以致许多年来，我与父亲的感情似乎始终隔着，从不曾率意地表达过内心深处日渐浓郁的亲近、眷恋和感恩。
    炎症在不断的消退，期间，往返于县市医院，父亲接受了各种检查。医生说，胆管内有结石，需要手术。其实，这手术并不大，对于年轻人而言，不过相当于割掉阑尾。父亲总以为有重大的病情瞒着他，执意说，七十岁的人了，不必了吧。之后，无论我们怎样解释和安慰，父亲仍是长久地沉默，我们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内心的紧张和恐惧。是的，那一刻我确信，父亲真的老了，他开始眷恋，他不再强大和威严，变得像一个孩子一样脆弱和无助。他不说话，因为他不能说。——我知道，在这样的时刻，他极其想念大哥和四弟了，又不想他们抛下手上的工作，路远长程地从几千里之外赶回来。
    其实，人惧怕的，并非是死亡，只是竭力地拒绝一种与亲人和爱的永恒阻隔！





4


    大哥电话过来，对父亲说：如果你不肯做手术，我现在就回去。
    父亲终于妥协了。沉默中，他的眼睛里慢慢涌满了泪水。
    周五的上午父亲的手术顺利完成了。下午我请了假早早回到父亲的病床前。父亲面色苍黄，手上脚上都挂了吊瓶。他醒来时，看到我第一眼就用暗哑的声音对我说：“原谅我吧！”我诧异地看着他，他满面愧色，接着说：“以前我对你们太严厉了！”我不知道怎样回答父亲，只是安静而拘谨地握住了父亲苍老的大手。记忆中，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握着父亲的手。父亲刹那间泪水涌流。我也流泪了。母亲也流泪了。
    那天下午，父亲那样慈祥温和，轻轻地，和我说了很多话，还对我讲了早年在石河子遇见的一个女孩子。那年，父亲在石河子帮一位朋友看管建筑材料库。一天中午，来了一个女孩子，告诉父亲，她在附近的大学读书，想要一块刨花板切菜用。其实，工地上可以用来切菜的刨花板随地都可以捡一块给她，只是不规则，也不漂亮。父亲说，好，你下午放学再来拿吧。下午，父亲找出一块好板，专程拿去让木工切开，用木条固定好，做了一块漂漂亮亮的切菜板。遗憾的是，不知为什么，那个孩子一直都没来拿。父亲说，看到那个女孩子他想到了我，便不自禁对木工师傅说：“孩子离开父母，出门在外太不容易，希望能给她最好的帮助。我家丫头从小不爱吃米饭，在师范读书三年，食堂里有位好心的师傅，每天中午为我的孩子在米饭盆里埋一个热馒头，三年，多不容易啊！我一辈子都感激他！”
    我不知道该对父亲说点什么，只是安静地听他说着。我一直不知道，严厉的父亲曾用这样的方式，在远方表达着他对我的惦念与呵护。
    长这么大，我从没有觉得这样幸福过。心里辛酸又温暖。我想，整个下午我的眉目间一定布满了笑意。一直握着父亲的手。我豁然明白，在父亲和孩子之间，无论多么遥远而又长久的阻隔，只需掌心相印的一瞬间便可彼此抵达。
    父亲放下了所有的威严，变成了一个温驯的孩童，而我，仿佛一下子成了父亲强大的依靠。
    今天是父亲入院第十天。
    父亲的身体，和我的内心，都在顺利地康复中。

军妍

{:11_491:}

军妍

{:11_491:}